年輕醫師,請別躊躇
蔡淳娟(高雄醫學大學副教務長、醫學院副院長)
醫學的進步,一日千里。近十年來醫療科技與電腦資訊之突飛猛進,使醫療的進步速度更是驚人。古代的醫者沒有很多診斷與治療疾病的工具,百年前的醫師甚至像算命師,他們知道疾病的進展,卻多束手無策,只能給予病人安慰,眼睜睜地看其惡化。
現代醫學有許多新式治療與診斷的工具,讓許多從前無法挽救的疾病得以早期發現、並得以治癒。醫療提供病人有效而快速的治療,但連帶著醫療現場出現重重危機,醫師的壓力與責任逐漸加重擴大。
回想這二、三十年來醫療環境的變遷,感觸尤深。台灣在 1951 年,國民平均餘命為 53.38 歲;在 2014 年時已達 79.8歲,其中女性甚至為 83.19 歲。我 1997 年出國研讀醫學教育,於 2003 年回到台灣,重回馬偕醫院兒科的醫療崗位,走過住院醫師的年代,爾後面對醫療現場的巨大變遷,讓我驚嚇不已。似乎,這一、二十年來全民健保的施行、公共衛生、醫療科技與醫療品質的提升,疾病預後之大為改善,並沒有在台灣創造醫病兩造雙贏的局面,反而來自病人的感謝越來越少,而年輕醫師卻想逃離醫療現場。
我們在那稱為 Good Old Days「遠古的美好時光」的年代,剛從醫學院畢業,許多診斷利器(甚至像超音波類的檢查)都才陸續出現。那時,我們治療了很多嚴重病症的晚期小病人,像嚴重的水腎,常在進小學的年紀才被發現,且腎功能多壞到要洗腎的階段,家屬對醫師給予的處置照顧,總是感激涕零。當年輕醫師單槍匹馬出任務,搭著救護車呼嘯出去接嚴重窒息的新生兒時,總受到開業婦產科醫師與家屬的夾道歡迎與感激。再累,我們也說:阿,感謝神,當醫師真好……。
如今,超音波普遍用在產婦的產前檢查與各樣篩檢,加上各樣診斷治療之進步,我們不再看到這一類的先天畸形或晚期病症。逐漸地,許多疾病成了教科書中的傳奇,小兒外科醫師的神來技術也無從傳承。有一天,我接到一位出生才二、三天的新生兒,因為產前超音波發現他水腎,而轉介過來做進一步檢查,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安排了各樣檢查,並在新生兒期間成功開刀,解決了他腎盂輸尿管交接處狹窄的問題。我正告訴學生,因著醫學之進步,以前老師教我們的「手術 rule of ten」(要達到 10個 月、10 公斤、血色素 10),都不再正確了。哪知,這家屬們在術後回診時卻大發雷霆,責怪院方的延誤,對於醫療團隊的努力,絲毫沒有感激之意。相信這種病患只是必然存在的一小群人,如今卻在資訊散播廣大而快速之際,莫名地造成了醫病雙方的干戈。
為了醫療品質與病人安全,我看到資深醫師進入一線埋頭工作,而年輕醫師則退居幕後觀看,深恐上述維護病人安全的慎重,稍被錯誤解讀與執行,年輕醫學生們就連與病人說說話也被視為「危機重重」,病人以為跟在主治醫師身邊的醫學生是「秘書」。於是,照顧病人成為在病歷上、或教室裡的作業,可以想像地,許多聰明優秀的年輕人,如洩了氣的氣球,墜落在醫療生涯的起跑點。
二十年前的外科,尤其是一般外科,是每一屆醫學生競相進入的首選科,醫學生響往著面對挑戰、挽救生命的成就感。哪知道「逃避外科」竟是五大皆空的前兆,年輕醫師走避的科別竟也波及了兒科。
還記得我進入馬偕醫院兒科時,是六十多位申請者中錄取六人,2003年我回到台灣時,我竟然發現我們兒科錄取到備取候選人的最後一名,在電話的那一頭,年輕的聲音躊躇著:「請問馬偕兒科是不是找不到人……?」那時候,兒科主任總叫我輔導想離職的兒科住院醫師,但是,我幾乎都沒有成功達成任務過。年輕人告訴我:「我覺得太累了……」、「我沒有興趣」、「我想轉科」、「我想做一種賺錢的科,好趕快不要當醫師」,竟然還有一位告訴我: 「我不知道要做什麼……我不想當醫師」。
以前我聽到別行業的人說:「我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要工作」,我驚嚇不已,怎麼同樣出現在精挑細選出來的未來醫師口中。我心情沉重地問我的老師,怎麼會這樣呢?老師只回答了我一句話:「他們對未來的日子,沒有盼望」,這句沉重的話雖然並不完全對,但也絕對是正確的。若有一天我們的年輕醫師在這醫療環境下都像這樣度日,那我們明日的醫療照護會變成什麼樣的光景?
許多改善醫病關係及醫療執業環境的因素並無法一觸即成,但是,人們相互的了解,以及有形無形的溫暖,卻是可以立即見效的。我們感激「醫病平台」的團隊用心良苦開闢此園地,撒種拉近醫病間距離,盼望開花結果的日子早日來臨。
(本文內容刊載於 105.08.09 民報「醫病平台」,經作者同意授權轉載,特申謝忱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