溫柔革命/醫藥記者的她,曾淪為「流浪產婦」

邱宜君(文字工作者)

 

【摘自民報編按】邱宜君,台大物理治療所碩士,曾任物理治療師、台灣醫療改革基金會研究員、《自由時報》醫藥記者、《康健雜誌》資深記者;另一半許博任曾任台灣農村陣線,現任經濟民主連合研究員。兩人結婚到生子,都落實自己的價值信仰,喜宴行銷台灣農產,食材全部MIT、還預先請農友種植;生產,也走「自然風」,選擇居家生產。

然而,即便同時具有醫療背景、醫改知識與媒體資訊,居家生產這條路上,也撞得頭破血流,曾被醫療人員視為「異類」、「不理性」,被酸言冷語對待,留下恐佈陰影。所幸,第二胎找到與助產師合作的醫院,在溫馨的氣氛與心情中,全家一起迎接新成員,連同生頭胎的創傷,一併被療癒。

目前投身「生產改革行動聯盟」推動工作的她,寫下了二度生產,由血淚到歡笑的經歷與轉變,亦是台灣生產革命道路上,最寫實的縮影(http://www.peoplenews.tw/page/bdff2fc4-d088-4352-8bf9-a70e6c7ee1b1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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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小就害怕看到傷口流血,所以,當我兩年前初次懷孕的時候,最不想面對的就是生產時要被「剪一刀」這件事。我要慶幸自己如此沒膽,千方百計要躲過這一刀,才有後來助產師在身邊的兩次生產,而且一次比一次美好。

懷大女兒的時候,剛好有朋友居家生產,會陰沒有損傷,我開始搜尋更多資料,覺得嚮往,卻疑慮的是自己的能力和居家生產的安全性,也無奈醫療人員和產婦都在不完美的制度下扭曲受苦。基於對自己沒信心和對醫護人員的同理,我深信只要抱持善意努力溝通,這次生產一定可以讓自己和醫護人員都非常滿意。

後來我才知道,溫柔生產之路從一開始的產檢,就很可能碰壁卡關。而且,就算我極力照顧所有人的感受,一個產婦的善意也改變不了大環境既存的偏見。

第一次恐佈經驗留下的陰影

我在家附近的診所找到一位網路推薦支持溫柔生產的醫師,但要主動提到生產計畫這幾個字,我還是戰戰兢兢,深怕講錯話,會被認為是刁民。好在醫師一派輕鬆,也主動介紹我找某位陪產員來協助。不過,與那位陪產員見面時,她竟主動抱怨起我認識的人的醫療隱私,使我和先生都感到不安。

因此,我和先生再諮詢另一位助產師,彼此個性理念都相當契合,便參加產前教育課程,向助產師學習有關懷孕生產和哺乳的知識。我決定若在診所生產,就自費請助產師來診所陪產,如果產檢到最後,胎位、乙型鏈球菌(【註】)等檢查結果都沒問題,也不排斥在家給助產師接生。助產師明確告訴我哪些情況不適合居家生產、哪些情況要立刻前往最近的醫學中心,助產師也陪我去該醫學中心產檢一次,與醫師確認後送計畫。

沒想到,當我把這些準備內容告訴陪產員和醫師,氣氛開始不對勁。陪產員強調,醫師對我「有情緒」,雖答應找誰陪產都可以,卻也開始批評助產師和某些產婦,產檢時光從愉快變緊張。

身為一個自醫學院畢業的醫藥記者,我當然知道這是錢的問題。自費請助產師陪產,陪產員就賺不到陪產費;居家生產的接生給付歸助產師,醫師也只拿得到微薄的產檢給付。基於理解和支持,我的優先計畫是在診所生,希望不讓支持溫柔生產的醫師在給付上委屈。

產檢進入最後階段,陰道的乙型鏈球菌檢驗結果是陽性,這種情形為避免寶寶感染,一般會在產兆開始就要產婦留院打抗生素。第一胎子宮頸打開的速度通常很慢,我為了增加待產的舒適度,與醫師商量好並在病歷上註明,我自願每隔四個小時到診所打針,打完回家繼續度過第一產程,助產師會陪我;待子宮頸開到一定程度再入院。

那天半夜發現落紅、開始輕微的不規則陣痛,我立刻通知助產師,然後跟先生按計畫往返診所,期間發現「高位破水」,羊水緩慢流失。

崩潰喊:「生產計畫早就毀了!」

隔天,是我人生中最無助的一天。早上打開電腦請假,我發現那位陪產員在臉書某個社團寫著「一大早T醫師打給我說,昨天那位乙型鏈球菌陽性的媽媽破水了,到診所打抗生素之後不管醫師建議住院,堅持離院要家中生產,因為昨天醫師放假,所以也搞不清楚生了沒。最後醫師告訴我,我們一定要照醫療政策走,照顧理性並願意學習生產知識的母親,像這些有風險卻執意出走的產婦,就是考驗整個社會的醫療系統了…」完全不是事實。我的心情盪到谷底,不知如何面對醫師。

助產師抵達後一直鼓勵我不要往壞處想,當天下午我抱著最後希望,和先生、助產師一起去門診。結果醫師幾乎不聽我說話、連番恐嚇,一夜沒睡又陣痛的我,再也沒力氣再溝通,醫師要我做什麼,我都接受。但就在我躺下來準備打催生的時候,他卻連讓我找人陪產都反悔了。我這才死心,臨時改往助產師的學妹任職的醫院生產。

我委屈又憤怒,加上越來越難忍的疼痛,身心脆弱到極點。除了痛,我感覺不到自己和寶寶的變化,幾乎失去生寶寶的本能力量,連「生產計劃早就毀了!」這種喪志的話都哭吼出來。

助產師溫柔陪伴和訪視給了自信

全靠助產師、護理師和先生用正向、穩定的態度堅定支持我,助產師帶我變換姿勢幫助寶寶下降,提醒我呼吸、用力和放鬆的時機,終於在隔天凌晨,我趴在產球上以高跪姿生下寶寶。在產前會陰按摩和產程中助產師的保護下,我不僅躲過一刀,只有陰道內壁淺淺一道挫傷。

其實我很清楚,居家生產並不是最安全的生產方式,如果助產師能夠在醫療院所執業,對於母嬰和助產師都有更完整的保障。現在之所以有些產婦產檢到最後就默默消失去居家生產,是因為在醫療院所裡面,光是產檢討論生產計畫就很挫折,計畫也可能在最後遭到不合理的推翻。

產檢時無助流浪、待產時羞辱威嚇,生產時力量盡失的感覺,我都經歷過了。幸運的是最後不用含淚接受,專業的助產師在身邊穩住我,為我和寶寶堅持住最後的溫柔。助產師的產後訪視,也讓我和先生在哺育母乳和照顧新生兒的各樣事情上,都能順利上手,而且充滿自信。

兩年後當我再次懷孕,助產師的學妹也成為了助產師,更棒的是她任職的醫院及其婦產科,已經發展出支持助產師在醫院服務的模式,也有舒適活動空間可以待產和生產,我便在這間公立醫院產檢。這次,我和寶寶通過了所有檢驗,也不需要提早打抗生素,完全符合居家生產的基本條件。為了讓女兒可以在她最熟悉的環境裡,用最放鬆的心情參與妹妹誕生的過程,我決定找同一位助產師協助居家生產。

第二次居家生產療癒心理的傷

這次一樣在半夜,陣痛隱隱襲來。助產師在清晨抵達,和我們全家一起吃早餐,牽著女兒去公園散步、溜滑梯,陣痛來的時候,我就自己去旁邊搖搖屁股,蹲下拉筋。助產師攜帶的小儀器,可以隨時確認寶寶的心跳狀況,令人安心。回家用過午飯,陣痛越來越加劇,我趴在產球上可以舒緩腰痠,還能陪女兒玩玩具、講故事。下午破水之後,子宮頸忽然開很快,疼痛越來越無法忍受,我能感覺到寶寶在身體裡面往下擠,我發現自己想站起來、單腳跨高去回應這個感覺。

就在女兒午睡的時候,一陣陣強烈的便意感來襲,助產師提醒我哈氣不用力,寶寶的頭被宮縮恰好的力道推了出來,然後是肩膀、身體。寶寶就這樣滑出來,沒有留下任何裂傷,甚至療癒了我前一次生產心裡的傷。

許多女人吃盡生孩子的苦頭之後,努力找出自己可接受的理由,抱持感恩的心全力照顧新生命。我一直在想,這個議題要怎麼談,才能和那些「不愉快卻滿意」的媽媽對話,能夠體諒她們的心情而不消弭討論空間,落入「人人都一樣就沒問題」的假平靜。現在我除了撰寫文章,也參與「生產改革行動聯盟」,和一群可愛的夥伴一起對台灣現行生產制度提出改革方向與願景,生產是友善、符合人權、尊重自主意識、醫用關係彼此尊重。

兩個可愛的孩子在身邊,我已經忘了生產的疼痛。我會記得不被自己或他人視作一個「只要乖乖聽話就好的女人」時,生產不再是盲目懼怕,反而可以很清楚自己可以怎麼作、其他人可以如何協助。我想說,溫柔生產沒有固定的格式,不論怎麼生,女人最需要的是知識、尊重,和耐心的陪伴。



(本文原刊載於民報,經作者同意授權本會轉載,特申謝忱)






【註】台灣母胎醫學會常務理事徐金源解釋,20%-30%的成年女性陰道中可檢出乙型鏈球菌,一個帶有乙型鏈球菌的婦女經由自然生產傳給新生兒機率大約50%,感染的新生兒約有0.5-2%會發病,比例雖不高,但若一旦發病,20%-40%機率會死亡,且即便治癒,也可能留下腦性麻痺、癲癇、智能受損等後遺症,屬於高帶原率和高死亡率的疾病。待產婦女若以抗生素預防,可減少75%發病的機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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